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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素衣斗茶话江山
       玄烨一行乘马车出了神武门一路向西,不到一个时辰,马车便在西城胡同的一个院子里停住。

       一下车,就看见纳兰容若带着一行便衣侍卫前来接架。形容僵硬,很是紧张。

       老佛爷只图玄烨能高高兴兴的做皇帝,对玄烨隔三差五的微服出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应行程还是要如数打点,大清江山初定,天下暗潮仍在。

       玄烨一出城,便似度了一层光,举止散发着浅浅的光彩,让随侍的苏墨儿心中不自觉跟着欢喜。

       譬如,他会握着扇子敲敲路边小摊上的白玉酒盏,道,此物分明是琉璃仿制。然后在摊主挥舞着拳头砸过来前,兴高彩烈的摇着扇子离开,剩下九公公安抚摊主。

       皇上起了性子,苏墨儿却不敢大意。

       驸马近日抱恙,听闻平西王还特意派人进京问候。苏墨儿握住袖中的短匕,紧步追上万岁爷。

       刚要提醒万岁爷小心时,九公公已经抢步上前,在玄烨身侧小声道:“前方右侧如意茶馆。”

       隅中养汤不饮茶。但苏墨儿明白万岁爷此行有深意,便不劝诫,只能中间警醒些。

       如意茶馆是京中略有薄名的茶馆,清雅非奢。共二楼,却并无雅间,通间格局,所有茶席均铺在厅中。

       坐不分左次,但茶却分等次。

       茶馆中最便宜的粗茶一枚康熙通宝便可得一碗,最贵的却是一百两一壶,若自行煮泡另加茶具钱。所以来此处的大多是西城驻客,或者贫寒学子,并无达官贵人会到此处会事。

       一楼略有茶客,都是些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捧卷相互探讨。

       见此情景,康熙爷万分欣慰。早前新科改制,招寒门学子应试,眼前这番景像,便是有了成效。

       他们直接上了二楼,行完最后一级木阶便见厅中围坐着一群五人,皆满发束额,衣叠领右衽长袍。

       自太祖皇帝入关后,男子皆剃发易冠。这些人衣着虽近前明,仍略有差异,想必便是朝鲜来使闵鼎重一行。

       此刻,正围炉煮茶。茶未出汤,想来也是新到不久。

       玄烨径自走到大厅正中一座茶席前坐下,要了一壶龙井。

       茶水出壶,茶味渐逐,已无茶气。

       玄烨蹙了蹙眉,苏墨儿便知其意,向小二要了一两龙井,一应琉璃茶具。

       “龙井当以风炉茶釜煮之,清人蛮夷,连用茶之道都不懂。”一中年男子以朝鲜语低声叹息,言语间尽是轻蔑。

       玄烨自幼承袭帝王之术,莫说朝鲜语,便是西洋语,西洋数学爷也精通。苏墨儿虽不精,却也自幼跟着学了些,这几句,毕竟听懂了。

       此前听闻朝鲜人曾扬言大清乃蛮夷冒充天朝,贻笑大方。看来此言系真。

       苏墨儿抬头看向自家主子,见他面色不改,眸中隐有一丝不屑。

       抱怨一旦开始,便再也停不下来。

       “区区蛮族冒充天朝,名不正言不顺……”

       “向蛮族行天朝大礼,辱没我等……”

       “王侍二主,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九公公不懂,只瞧着苏墨儿神色不安的样子有些不解。

       “越江刨参,盗买铜、马,行匪命这事,至万人陨命,此举可谓蛮夷?”玄烨呷了一口茶,以朝鲜语淡淡问道。

       他一惯低沉的声音并不大,却足够在场所有人都听见。

       “自然是蛮夷之举。”苏墨儿冲玄烨一福身,接口道。顺手接过小二递过来的琉璃茶具,准备侍茶。

       苏墨儿话音一落,那群还在豪豪放言的朝鲜人瞬间安静下来了。均以不善和不安的神色看向他们。

       唯有一人,一袭碧色华衣,只自顾磋磨着眼前的茶盏,周围一切与他似空无一物。

       苏墨儿收回视线,探了探装热水的琉璃樽外壁,略烫。

       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颇不以为然道:“行蛮夷之事,非我等尊先孺之辈,阁下又何必相互混淆。”

       这回说的却是纯正的汉话。

       玄烨抬头,似笑非笑地瞥过一眼,却不答话,分明是不想与他们答话。

       苏墨儿边将茶叶分入琉璃壶中,边道:“如今天下已定,满受汉训,满汉一家,各位已至京城,想必已受天听,何必这般抱怨。”

       苏墨儿言辞委婉,却不避讳其番臣之实。

       那开腔的朝鲜人脸色一变,铁青着脸,嗤道:“什么受汉训,信口开河。我看姑娘伶牙俐齿,口口声声为满人说话。”语音一顿,睨了眼玄烨一眼,嗤道,“满人的奴才。”

       他出言十分不逊,但是,却是事实。苏墨儿也不做分辨,只道:“天下主子唯万岁爷而已。”

       苏墨儿说完,那朝鲜人便将话转述给其他人。他们神色更轻蔑了,连那碧袍男子藏在墨笠下的唇角都不以为然的扬了扬。

       “受汉训?区区丫鬟也敢称自称受汉训?!受汉训以琉璃壶泡茶?”中年男子一指桌上那仍受着碳火的风炉道,“以《茶经》之道,古法煮茶,才是汉训。小小丫头,不通诗书,还敢妄言汉训,真真可笑。”

       苏墨儿抬头看向玄烨,见他唇角含笑,冲她微微点头。苏墨儿受意,爷这是许她辩言。

       既是爷的旨意,苏墨儿便更放松了,冲那煮茶的朝鲜人道:“我和先生打个赌如何?”

       那边侍茶的是位脸型纤瘦的年轻人,显然,他听懂了她的话,因为接着他便以汉语问:“打赌?”

       从初时到此刻,他都在默默侍茶,并无言语。见他问话,苏墨儿有些意外。

       她笑道:“是,我赌先生之茶,开盖之后并无茶气。”

       那年轻人极斯文的模样,听苏墨儿之言,面有怒气,却还是生生压着,冲她挑衅道:“若姑娘赌输如何?”

       苏墨儿不接话,反道:“不但毫无茶气,且有陈土之气。”

       这话已经极为挑衅。

       但那人竟是个君子,虽然怒及,却不再苏墨儿争辩,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冷笑道:“在下这便揭盖了,姑娘,狂言若要收回,只有此刻。”

       苏墨儿摇头:“先生揭盖便是。”

       开盖,一股清逸的香味漫延而出。那人看着苏墨儿,眸中尽是得色。无声在问,“如何?”

       苏墨儿只轻笑,待那随盖而起的热气散尽,便道:“先生再闻。”

       那人脸色一变,似不信,即刻着手分茶。

       他侍茶手势极为娴熟,虽然着急,可是神情仍然虔诚。是寻了古书之形,以心煮茶,饮泡心意。

       他将分好的茶端自鼻前三分,以手分拂,脸色大变,喃喃:“怎么可能。”此番,讲的却是朝鲜语。

       那中年男人见他神色,揩过分着的一盏茶,留唇新抿,同样脸色不佳,然后一饮而尽,面上与那年轻人一般难以置信。

       “茶水清澈,茶味清漫……分明已煮成,为何……闵……”年轻人看向中年人,神色尽似落榜考生的悲绝。

       玄烨摇了摇扇子,道:“墨儿,侍茶罢。”

       “是!”

       苏墨儿再探了探琉璃樽,指腹炙温,恰好入水。

       那年轻人见状,犹豫一番,还是提醒道:“龙井当以上投法泡之最佳。”

       这年轻人,竟还有些书生义气。

       他既有心,苏墨儿也不吝解释:“上投法,中投法均是泡制龙井上佳之法。但此茶已陈两年,且非明前所摘,茶味极浅,且已带陈风。上投法与中投法固然可保茶性弥久,但同时陈气入茶,龙井气失。”放下盛水的琉璃樽,接着道:“古法煮茶亦然,先生之茶俱损,便是此故。”

       二楼并非只有朝鲜人,苏墨儿言毕,周围有人轻声称是。又有声音叹道:“看,茶中有龙。”

       “是龙。”

       苏墨儿与玄烨身后不自觉拢过了一群人。九公公面色焦急,将身板当隔断,将万岁爷与那些人隔开。

       苏墨儿亦有忧色,此刻若有刺客,该如何是好。

       但万爷只是握着扇子摇了摇,示意她不必慌张,只管看茶。

       苏墨儿低头看去,心中一喜,确系龙形已成。

       龙井非普洱,叶叶针针,极难成画。刚刚入水时她故意分时冲茶,使一茶一叶于水中沉浮先后有续。也是侥幸一试,不想竟成,确实意外之喜,

       那年轻的朝鲜人也过来看,他面有喜色,并不嫉恨之意,反而冲苏墨儿抬了抬袖子,仍以汉语道:“没想到姑娘竟能以下投法分茶,在下佩服。在下,认……”

       那输字还没出口,便着人拦住了。

       “不过是些花样戏罢了,茶汤未喝,胜负未分。”中年男人非常人也,自不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

       壶底茶针缓缓上游,似游龙出海,待所有茶叶均浮水面,龙已出海,茶成。苏墨儿方才以琉璃盖扣住壶口,斟酌了时间,揭了壶盖。

       清新之气溢出,似明清细雨中带着丝丝草香,味清浅;而此时壶中所浮茶叶具显绿泽,叶叶清晰,色鲜明。

       此系明前龙井之现兆。

       闻风赶来的掌柜在一旁连连喃喃,此茶确定是两年前龙井,并非明前所出,何以有此象。

       苏墨儿将茶汤分出,先与万岁爷面前一盏,其余置于盘中,愿者自领。

       玄烨正要喝,九公公连忙上前一步,腆着脸道:“爷,奴才口渴,可否赏给奴才。”

       这在宫中可是大罪,但此刻,却是一种忠心耿耿的表现。是怕有人在茶、水中投毒。

       玄烨睨了眼九公公,将茶盏递给他。九公公忙喝了谢恩。其他人纷纷取了茶略品,纷有赞色。

       玄烨缓缓起身,扫了一眼那群朝鲜人,负手道:“一应学境,自当应势而循,留之精华,弃之糟粕,结合现状,方为正学。若只是因循守旧,临摹照抄,摆摆样子,不过照本唱戏尔。”

       说罢,留下一众人等,转身而去。苏墨儿冲那朝鲜年轻人微微点头,连忙抢步跟上。转身时见那碧衣男子微微抬头,黑笠下露出下颔弧线,清俊秀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