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悬疑小说 > 踏雪夜行
斜睨众生(一)
       “当啷”一声,茶壶掉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杜郁非惺忪着睡眼抬头看了看四周,雅座外的茶馆没几个人,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把杯里凉茶喝了。       

       有跑堂的进来给他收拾,杜郁非也不多说,丢了块碎银子在桌上,摇摇晃晃地走出茶馆。柜台里的掌柜忙不迭对他道:“您走好。”

       茶馆边有个矮小的老乞丐,懒散地靠墙斜卧着。杜郁非随手丢给他几枚大钱,乞丐抓起铜板,就继续睡觉。

       走过街边的商铺,熟悉的商家不断跟杜郁非打着招呼,准备收摊的店家适时递上小物件作为“孝敬”,主事大人的叫声络绎不绝。

       杜郁非,字鹏华。他算是个俊朗汉子,可能是笑得较多的关系,三十不到眼角就有了笑纹。

       作为福建名捕杜佑程的养子,他十四岁入公门,因长于办案,二十岁就升为泉州一等捕头。后在一次抓捕中,拿下了逃逸到此,意图亡命出海的大将军薛永明,被刑部赏银百两,破格录用,赐六品主事官职。而杜郁非也在那一事件里,失去了青梅竹马的爱妻,之后虽然媒婆踏破了门槛,他并无再娶之心。

       多年前的“靖难”,历练了大明南方的百战之师,原本就民风剽悍的福建,军事上变得越发强势。在战后十多年里,朝廷对南方边远地区的节制,依赖于福王的赤羽甲士。作为大明东南部第一港口,此处商旅来往频繁,不论是东瀛、印度、阿拉伯还是更远的地方,都有商旅到此,实际的常住人口早已超过了百万。

       杜郁非当然盼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下去,但是从小就熟读史书的他明白,世间少有五十年中不打仗的时代。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只能珍惜当下。

       忽然,远处传来马嘶声,杜郁非一扬眉,紧接着就听到沉闷的碰撞声,他立即朝东面的石桥飞奔。

       发出巨大响声的地方叫清源桥,该桥由青石造就,是泉州城中最古老的建筑之一,足以容纳三驾马车同时并行。河岸边种满了刺桐树,花期长达三月,花瓣好似火红蝶翼,故又名赤羽河岸。

       杜郁非赶到时,看到桥边最高的刺桐树上有人影离开。他吃惊地看着案发现场,一架双辕马车歪斜翻倒在路边,车棚四分五裂,拉车的两匹马倒在地上挣扎,驾车的车夫头破血流,被路人救出,坐在路边惊魂未定。

       在马车不远处,另一匹马撞在路边店铺的墙上,脑浆崩裂开来。在马边上躺着一具青袍男子的尸体,男子同样头撞在墙上,半个脑袋掀开,身体横卧在路边,显然骨架都撞散了。

       路人说,是一匹惊马由东面街道疯跑过来,刚过桥的马车无处躲闪被撞个正着。马车失控翻转,而惊马带着车棚朝前冲,直接把车里人撞飞出去。       

       杜郁非站在路中央,望着百姓所说惊马来的路线,又看看那尸体。马车上的徽记显示,这车是城南第一大户“李南城”李汉青家的。

       李南城的生意遍及福建,向上结交王侯贵族,向下掌控着泉州府近半的粮食交易。每天这个时候,李南城会由城北的钱庄分号回到城南。只是面前的死者显然不是李南城,而是李家钱庄的一个管事。

       若这不是意外,拥有半壁泉州的李南城都有人敢动……杜郁非摸着胡楂皱起眉头。远处有差役闻讯跑来,见到杜郁非在,躬身听候差遣。杜郁非让他们去查看惊马的来源,不管是谁家的马,必须问明前后原因。然后他走到河岸边那棵最大的刺桐树下,腾身跃上树顶。树梢上的压痕显示这个位置先前确实有人,他借着位置向铁马桥望去,在这能把先前的事故尽收眼底。

       忽然,杜郁非感觉有人在朝自己看,他扭头回望,那目光又消失不见了,目光来自道路南面的酒楼。

       命人保护好现场,杜郁非进入南面的酒楼,大堂里有不少人,他扫视四周,觉得气氛有些不正常。仔细回想之前在路上曾经看到的景象,杜郁非猛然觉得最近街面上多了许多带兵器的生面孔。

       “大人。”掌柜老老实实地打招呼。

       “你客栈住客是要登记的。”杜郁非道,“我要所有住客的登记名录,另外有惹眼的人你要告诉给我知。”

       “是的,大人。”

       杜郁非问道:“上次你说的那个手脚不干净的伙计,弟兄们已帮你处理了吧?”

       “是的,小的很感激。”

       “你平时很晓事体,他们帮你解决问题是应该的。最近生人不少,城里有没有什么大事是我不知道的?”杜郁非又问。

       “小人不知。不过最近新到的江湖人的确不少。”掌柜小声赔笑道,“人多摩擦就多,好在小店还没出现伤人的事。我们打开店门做生意,又不能规定谁能住店谁不能住。您说是不是?”       

       “说得也是。”杜郁非点点头,走出酒楼回到现场。

       生人多,麻烦就多,兵器多,就会流血。他重新打量起死者和死马,无论是谁做的这事,一定是个能操控马的人。

       “你一定在想,不管是谁做的这事,一定是个控马的高手。”背后一个熟悉声音道。

       “那你觉得呢?”杜郁非挪开两步,让出位置给第一时间赶到的仵作。

       仵作吴备,是个五十来岁的老男人,头发花白蓄有短须,修剪整齐。他出身名门望族,若非天生爱研究尸体成癖,便是不会出任府衙的仵作。

       “操控马匹未必,能让马受惊则是肯定,而且做得很隐蔽。”吴备瞥了眼死者,又道,“至于死者,死之前是中了毒的。”

       “中毒?”杜郁非问。

       吴备道:“没错,就是说他不死于这起所谓的事故,也会死于剧毒。”他指挥身后的徒从把尸体搬开,上前一步认真研究死马。

       杜郁非道:“有目击者说此马冲出街道时,就口吐白沫两眼血红。”

       “可能是先受到毒物刺激,导致意识狂暴,然后……”吴备指了指马屁股上的一处刺伤,“然后受外物刺激,让其一路狂奔。”

       “即便如此,如果道路中间有障碍,这马就撞不上这马车。”杜郁非摇头道,“所以光让马受惊还不够。”

       吴备瞥他一眼,说道:“这是匹好马,短距离冲刺速度极快,而现在正是商铺准备收摊又未收之际,路上行人本就不多。稍作精确计算,是可以做到的。”

       “这的确是匹好马……”杜郁非叹了口气,“不管是谁干的,目标应该是李南城。那家伙仇人无数,这就复杂了。”

       吴备眨眨眼睛,笑道:“我只说尸体,别的事你自己操心。有人要杀有钱人并不是新鲜事,但为何要做得那么麻烦?又是下毒,又是惊马的,显然动手的不止一拨人。”

       不止一拨人?杜郁非拍了拍脑袋,朝调查惊马来历的差役迎去。

       惊马来自东面的镖局,没人注意到本该在马厩的马如何跑到街上,又是如何会惊疯的。这份莫名其妙的报告,让杜郁非恨不得每条街道都有双眼睛能用。这时差役来传信,府尹大人让他回衙门听命。

       泉州府衙位于东城的棋盘大街,作为福建东部第一港口,泉州的府衙品阶和福州城乃至帝都顺天府的府尹为平级,特例为四品或者从三品。不过即便如此,府尹始终是个职责很琐碎的官职。

       府衙内堂,正位上坐着这一任的泉州府尹罗孝直,他四十岁出头,在任十年,算是一位干臣。除了府尹和师爷外,包括杜郁非在内,府衙里各部主事都到齐了。       

       师爷把今夜召集议事的目的明确陈述:据说有人出了万两白银的悬赏,买本城富户李汉青的人头。近日里有不少外埠江湖人进入泉州城,其中不少都是职业刺客。

       杜郁非眉头紧锁,这种事向来是由下面上报,上头才慢慢决断调度,今次府尹对李南城的事情反应怎么那么快?

       而堂上师爷继续宣布府尹的命令:李汉青是泉州的重要人物,近期帝都钦差正在福建,泉州城里绝对不能出事。

       等到师爷把大略的布置说完,罗孝直才道:“今日李南城的马车出事时,郁非,你在场?”

       杜郁非上前道:“禀大人,确切说,属下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经过初步调查,推断为有人要刺杀李南城,却误杀了他人。事发突然,调查尚未明朗,凶手身份未知。”

       罗孝直道:“这案子既是你先接下的,就交由你去办。先不说凶手,单说有人悬赏买李南城人头一事,你要想法核实。”他目光在众部下脸上扫过,“若真有大批刺客在泉州,我们当行霹雳手段。具体条陈由杜主事来拟,其他人尽力配合。”

       “是。”杜郁非躬身答应。

       “郁非你留一下,其他人散了。”罗孝直摆手道。

       众人退出后,罗孝直开始不停地咳嗽,眼中的光彩也几乎咳尽。

       杜郁非恭敬站在一边,耐心地等着他咳完,才低声问道:“大人有事吩咐?”

       “山雨欲来风满楼。”罗孝直看了眼依然平静的杜郁非,“今晨老福王故去了。外面封锁了消息,一个时辰前,项静之亲口告诉我这个。明早才会对外宣布。”

       杜郁非思索片刻,慢慢道:“老福王近年病重,使得皇上决意削藩,一个月前就把赤羽甲士的主力调往贵州,并派庆王坐镇福州,只等福王咽气就行动。如今福王病逝,剩下孤儿寡母,少主只有九岁,福建已无力量阻挠削藩。不过项静之算什么身份?”

       罗孝直苦笑道:“庆王作为钦差坐镇福州,同时派项静之为其代表来泉州,他到我们城里有两天了。今日项静之一拍桌子,就把泉州的要员变更了三个,不知何时会落到我头上。”

       “大人多虑了。”杜郁非皱眉道。据他的想法即便削藩开始,也该稳定为先,旧部官员不会那么快变更。这庆王风评向来很好,这次到底想做什么?

       “听闻我们的泉州总兵是庆王旧部,庆王到福建第一天就召见了他。他既然不会动,那我的位置就可能要挪一下了。”罗孝直叹了口气,示意杜郁非坐下,话题一转道,“买人头这事情,北城小宋有跟你说过吗?”

       “没有。”杜郁非接过话题,“我也是今日才听说此事,还没和他确认。”

       罗孝直低声道:“十年前,我到任之初,并不知道在泉州民间的权力掌握在南城善人手里,几次吃了暗亏。为把权力重新拿回衙门手中,我想尽办法。然而李南城有福州将军龙章做靠山,我不能明着动他。七年前你从帝都刑部回来,我和你一起想出制衡的方法,即扶植出宋夜叉这号人物。也多亏了你,作为府衙和宋夜叉之间的联络人,把事情做得面面俱到。”

       “是。头几年也颇具成效。”杜郁非道。

       “只是近两年,北城和南城之间的争夺越演越烈,宋夜叉坐大之后,用着也不如前几年顺手。这家伙心狠手辣,那年的海船事件后,有了个夜叉的绰号。这里也有你的责任。”罗孝直看了杜郁非一眼。

       “大人想要我怎么做?”杜郁非发现罗孝直话里有话。

       “项静之跟我说,即便削藩,各府毕竟还是要用些旧人,否则不好过渡。”罗孝直挠了挠白发,“我用两千两银子拿到他这句话,也算值得了,只要留任泉州一切都好说。他说留任一方政绩第一,希望最近泉州都不要有大事发生,并质疑了我们对待海上走私的态度。希望日后对此有所措施。”

       “他的意思是希望最近不要有大案。可偏在此时,民间有了万两赏金的事情。”杜郁非弄清楚了局面。

       “所以一定是有人在暗地里兴风作浪。到底幕后是谁,目的何在,你要给我查清楚。”罗孝直抿了口茶水道,“好在泉州府衙还在我的手里。即便查不出幕后是谁,必要时,你给我用霹雳手段。不论是李南城还是宋夜叉,谁闹事谁死。”说到这里,他轻轻拍了拍杜郁非的胳臂,“郁非,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向来能干,莫叫我失望。”

       “属下领命。”杜郁非深吸口气道。

       密谈结束杜郁非皱眉朝外走,心里盘算着,上头说用霹雳手段,这个界限又在哪里?由万两白银引发的事绝对是烫手山芋。几日后,就是李南城的李家船队返港的日子,按传统李南城要亲自去北码头接船队拜天。若这事情处理不好,那天定会有大麻烦。

       这时他最亲信的捕头丁蟹靠拢过来,低声道:“大人,笑忘居两批外地人干了起来,已经有人受伤,苏老板请我们赶紧去!”

       “备马。叫人。”杜郁非冷笑道。

       边上差役赶紧准备马匹,丁蟹又道:“虽然李南城的案子出在我们这边,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就让大人您一个人扛着呢?这个案子不好办啊。听说是李南城派人给府尹送信,说有人要刺杀他。不然府尹怎么可能比我们先知道消息。但李南城手下有那么多保镖,他那么快把这事捅出来,一定有问题。而且这事情如果办得不好,上面怪罪下来……”

       丁蟹左眼下有一道疤痕,整个人黝黑精瘦非常干练。很多年前杜郁非把还是少年的他从马匪手里救出,近年来将其视为亲信,才二十出头,丁蟹就已是一等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