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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龙泉寺
       高粱茂密,阳光烧灼,叶枝呈现出与先前不同的颜色。归途,陈鸳桥好似换了一个人,眉头紧皱,仿佛被什么心事牵扯,颇不安宁。

       “怎么,你担心三姑的病症有反复?”顾随开门见山。

       “你都听到了?”

       “无心。”

       “我担心的并非三姑,而是郎八通。”

       “怎讲?”

       “顾兄心思细腻,难道就没觉察,郎八通这人有什么不对劲吗?”

       陈鸳桥全无玩笑之意,顾随立即在脑海中过将郎八通的影像过了一遍,然后才十分谨慎地回答道:“要说不对劲,也就只有一个地方……大概有两次,不,是三次,郎八通情绪激动的时候,掉落了……几根眉毛……这个算吗?”

       “是了,这就是他的劫数。”陈鸳桥长叹一声,解释道,“郎八通修的是内家功夫,炼气入骨,最忌毫无节制。我见他眉毛稀疏,便向府上的家仆打听,得知郎八通喜食鱼腥,不论冬春,也不避寒暑,每隔三五日,必亲自入河摸鱼捕虾,如此已有近二十余年。这鱼腥之物,应按时令食之,否则必伤及身体,万劫不复。眼下郎八通虽看似强壮,实则鱼腥之毒早已随气入骨,俨然外强中干,无药可治了。我提醒他将鱼腥戒掉,方可多活些时日,可倚着他的性子,未必肯听。”

       顾随这才知晓,郎八通那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在说他自己;又问道:“那倚你所言,郎八通还能活多久?”

       “恐怕……恐怕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顾随反复打量陈鸳桥,不语。

       “有什么指教?”

       “你这人,还真是有些深不可测。”

       “哪里有顾兄说的那么邪乎,不过是少时有一些机缘巧合,学了点皮毛医术,不想今日竟给用上了而已。”

       “那我倒想听听,是哪些机缘巧合。”

       “不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会跟陶署长讲些你的坏话。”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够坏。好吧,路途漫漫,那就权当给顾兄解解闷子。”

       陈鸳桥本名午生,鸳桥是他成为报人之后为自己改的笔名。民国时候,文人取笔名或字号皆有古意,如郑西谛、吴幼陵、周瘦鹃、徐卓呆、赵焕亭、林畏庐……往往意味深长;陈鸳桥对这种调调儿甚是喜欢,于是便随波逐流,取下了这么一个名字。

       陈鸳桥不知父母姓甚名谁,当年他被送到宣南龙泉寺,孤儿院的老院长问过这事儿,好心人只说是由将台陈各庄捡来,于是他就姓了陈;又因为那龙泉寺孤儿院始建于光绪丙午年间,而今他要以此为家,那便以家之生日为生日,这便是“陈午生”之名的由来。

       龙泉寺与那水怪出没的陶然亭可谓比邻而居,同属宣南。

       民国四年(1915),陶然亭二现水怪之时,陈鸳桥已然九岁有余,正是因为孤儿院与陶然亭如此相近,因此虽然过了这些年,他仍旧能够对往日的事情记得十分清晰。

       而真正改变陈鸳桥命运的,却是在水怪出没前一年。

       这年,他认识了一个人。

       陈鸳桥还能记得那是一个寒风呼号的黄昏,院里的孤儿们正准备去上佛法晚课,突然间传来一阵嘈杂声,跟着负责讲习佛法的觉先和尚便来通知一众孤儿,今日佛法晚课暂停,由陈鸳桥监督众人自行研习。

       孤儿们年纪大都相仿,没有超过十二岁的。按照孤儿院的规定,超过十二岁的孩子,便要离院自力更生。这个年岁,正是好奇心奇重的时候,因而觉先和尚一离开,便有几名孩子不受陈鸳桥监督,跑出去打探起消息来。

       他们回来后这样讲:“有人被囚禁在龙泉寺,据说是得罪了袁世凯。”

       这个人脾气十分古怪,动辄便对看守的士兵破口大骂,许是因为是生在南方,又或许是天气寒冷染了风寒,他骂起人来鼻音浓重,经常叫陈鸳桥摸不着头脑,他到底在骂些什么内容。而且,就连照顾其日常饮食的厨师傅他也不放过,隔三差五把碗筷砸得稀巴烂,有时又怀疑饭菜之中给下了毒,进而大声呼号袁世凯的名字,接着又是一番狂风暴雨般的啸叫,简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人。

       于是孤儿们便管他叫起了“疯人囚”,以至于不久之后,寺内的和尚们也都跟着叫起来。

       陈鸳桥真正与疯人囚近距离接触,是在他被囚禁了一个月以后。

       那晚,陈鸳桥奉松坡居士之命,将一碗烂粥和几样寡淡的素菜送给逢疯人囚。那松坡居士乃带发修行,据闻他与龙泉寺主持寄蝉是总角之交,即便寄蝉遁入空门之后,他们也时常往来。孤儿院成立后,寄蝉兼职院长,但因寺内诸事繁忙,便聘请松坡居士为副院长,助其管理孤儿院一切事物。

       陈鸳桥将饭菜端给疯人囚的时候,他已经绝食三天。

       在此期间,不断有人冒着连日风雨由城内赶来,他们无一例外面带愁云,但举手投足都彬彬有礼,一眼便知皆是文士。这些或是三五成群结伴而来,或是单枪匹马形单影只的探望者,见到疯人囚之后,都以“恩师”相称,然后便是一番接着一番苦口婆心的劝慰,希望疯人囚早日进食……只不过,他们带来了多少愁云,便带走了多少惨雾,即便有一位耿钝的门生长跪不起,那疯人囚抛出来的依旧是那句老生常谈:“除非袁贼放吾离去,否则,吾绝计不食一粟!”

       陈鸳桥将饭菜放下,叫了一声“先生”,请疯人囚进食。

       疯人囚瞥了一眼陈鸳桥,见他不过是个孩童,摆手道:“出家人的饭菜我吃不惯,拿走吧。”话毕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毛笔尖,在昏黄的灯光下继续奋笔疾书;一边捂着肚子,面带痛苦之状,显然正受着饥肠辘辘之苦。

       陈鸳桥并没挪动脚步,反而向疯人囚行礼道:“师父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师父是谁?”

       “佛法课上听来的。”

       “这龙泉寺里的和尚,个个狗屁不通,他们讲的佛法课,不听也罢!”

       “先生,我听那些来探望您的人说,就是那位叫钱玄同的,他说,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这世上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是这么回事吗?”

       疯人囚自负一笑:“我确实很了不起,否则,怎么袁世凯都不敢杀我呢?”

       陈鸳桥一副并不服气的模样,分辨道:“可我却不这么认为。”

       疯人囚哈哈大笑:“你一个孩子,懂什么。”

       陈鸳桥梗着脖子反问:“您说您很了不起,比起三国里的祢衡呢?”

       疯人囚闻听此言,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再次伸出舌头来,用手指蘸了吐沫,抹了抹两道眉毛,撇嘴道:“看来龙泉寺的和尚,也不是个个狗屁不通,还是通些狗屁的啊。”

       “您先甭骂人,回答我的话。”

       “你说的那个祢正平,连我那姓钱的门生都不及,又怎么能比得上他的老师呢?”

       “后学却不这么认为。”陈鸳桥琢磨了一下,侃侃道,“想当初,刘景升欲杀祢衡,但自己又不想背负罪名,所以将祢衡送到黄祖那里,让黄祖下手来当这个恶人;如今袁世凯可比刘表厉害多了,因为他不需利用黄祖那样的人,就可让先生自己把自己杀了……所以,怎么看先生都是不及祢衡啊,您说是也不是?”

       疯人囚听得此言,猛地一拍桌子,突然“嘶”了一声,竟一头栽倒在地!

       “先生,您怎么了?!先生……”陈鸳桥吓得脸色惨白。

       “告诉我,这话到底是谁教给你的!”疯人囚死死拽住陈鸳桥胳膊,“快点告诉我……”

       陈鸳桥早已六神无主,哆哆嗦嗦道:“松坡先生不让我说,他说……非得等您进了食之后,才让我告诉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疯人囚一把将陈鸳桥甩开,扑向那烂粥和素菜,一边端起往嘴里灌去,一边嘟嘟囔囔说道:“我不死了!叫你那松坡先生来见我……现在……就是现在!”

       陈鸳桥早已被疯人囚的癫狂吓坏了,一溜烟儿跑了去。

       此后,松坡居士常来与疯人囚会面,两人最初只谈些佛法,渐渐旁涉孔、孟、老、庄而理学,几乎无所不谈。陈鸳桥从旁伺候着,但听得两人所言古奥难解,异常晦涩,不免常犯瞌睡。那疯人囚童心未泯,不时信手捏来一段妖狐鬼怪之事,直吓得陈鸳桥毛骨欲立,脸色惨白,而他则放声大笑,好不快活。

       过不多久,陈鸳桥与那些守卫也混得厮熟,便可出入无阻了。有时松坡居士不在,他便缠着疯人囚讲一些事情,那疯人囚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讲解陈鸳桥所问之事,居然能够做到一心二用而不乱,直叫陈鸳桥啧啧叹奇。

       期间每隔三五日,仍有其门生前来探望,所带之礼物颇多。那疯人囚往往将笔墨纸砚尽数归于书桌之上,剩余吃食则全部交给陈鸳桥。陈鸳桥自是欣喜不已,然而疯人囚马上就转起眼珠,称做人做事需得公平起见,然后,便要求陈鸳桥偷偷去给自己买来豆汁喝,还大呼自己是“逐臭之夫”,非臭不足以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