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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丰&许汇生
       徐丰

       老话说:自作孽,不可活。老子从来对这种看上去文绉绉的话只会吐口唾沫,嘿嘿笑着喝口二锅头:“滚他娘的,什么玩意。”

       没想到,古时候的人到底是有点他妈的智慧的。不用医生和我解释那些难懂的医疗名词,我都能从检验科医生的脸上看出,这不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在我身上疯涨了。

       这是老子睡在医院走廊里的第八天,我成晚成晚的睡不着,数着走廊里新进来的人,也数着从病房里推出去的人。人啊,这一辈子,喜欢在晚上来到这世界,也差不多在晚上离开,还挺讲究礼貌规矩的,多一天也不多呆,是哪儿来的往哪儿走。

       这天,差不多该轮到我了。我是说轮到我住进病房了。老子他妈的还想好好活着,见多了生离死别,我真不知道以前都在干些什么混球的事情,差不多白白浪费了性命,哪怕只是条贱命。

       果然,还给我安排了靠窗的好位置,简直一下从地狱到了天堂。总算能好好睡一觉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眼皮都快撑不开了。

       肿瘤科就是他妈的讲究,老子这近三十年还没这么给人服侍过,连睡觉都不给个踏实,一会儿来个白白嫩嫩的护士小妹给量个体温,一会儿再换个大眼睛妞给吊个针。好不容易在人来人往的嘈杂人声背景音中沉沉地要打呼了,主治医生又带着一群一样穿着白大褂的小娃,挨个围着我像看动物园的猴一样。

       不过我没力气管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我也不想看到他们眼里那点似有若无又司空见惯的同情,这种眼神,他们分发给每个人,不稀奇。

       我居然开始眼红隔壁床的那瘦猴,他整天疼得叽叽歪歪的,却有老婆、孩子、老娘轮番照顾着。看床尾那张行军床的架势,晚上还会陪夜。搞得我满脑子只有两个人,我唯一的兄弟许汇生,还有家里的老娘。

       他妈的,我大概真的是快要死了吧,这么娘炮地在心里叽叽歪歪到现在。我突然想起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心里一抽,恐慌起来,俺不会真像我那毒舌老娘说得,死了也得受苦受难下地狱吧。

       这么一想,我挣扎着半坐起来,再也睡不着了。我感觉灵魂正在一点点挣脱开我的身体,攀到窗沿,等待那个从小到大熟悉的身影。

       许汇生

       人心最为涣散的周五,对我来说和平时的每个工作日没什么两样。我知道自己是别人嘴里全年无休的工作狂人。但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呢?

       整整一下午,我没挪过一下座位,全身心地做着软件最后交付前的测试,寻找小组上交更新补丁中可能存在的BUG。在金属摇滚的陪伴下埋头苦干,我一点都没有感觉枯燥,但还是注意到了办公室外的小小骚动。不少人捧着杯子在茶水间附近徘徊,佯装倒茶。

       我摘下降噪耳机,顺着人群的目光看去,七点,彩霞开始渲染天空的一个角落。我头一次注意到,原来晚霞的颜色居然可以层次丰富的同时又不失轻盈舒展,让对周遭一切无感的我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天色暗得越来越晚了,我舒展着僵硬的脊椎,到自己的落地窗前俯视开阔的江面,还有半个城市的车水马龙。这是整层楼里仅次于老总,景致最为开阔的一间,可惜于我都是浪费,我几乎从来没有抬头好好欣赏过这一切。与其说不懂得欣赏,更多的是怕现实的嘲讽,对我除了工作一无所有的嘲讽。

       现在,我已经开始羡慕急匆匆有着目的地的司机们,他们心有所属,是拖累也是牵挂,是压力也是动力,我宁可有这样的重压,或许才能够让我体会到身而为人的意义,甚至存在感。

       电脑发出“叮”的一声,新邮件发来,一般情况下,意味着客户公司有新的紧急需求,我看了眼办公室里的沙发床,毫不意外的,又要加班了。

       手机像是被吵醒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感似的,争先恐后地叫起来。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没有被防护APP标注骚扰或者广告,我还是接听了。

       对方的声音很急迫:“您是徐丰的家属吗?”

       我愣了下,我和他并无血缘关系,既然这样找到我,一定是有什么情非得已重要的事情:“我是他弟弟,有什么事情吗?”

       “你好,我是正海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徐丰在我们这里。”

       “出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他的病情比较严重,你最好过来看一下。另外,我也是通知你,最后的缴费时间都超过几天了。”

       气血一下子涌上我的头脑:“为什么没有早点联系我?”

       “这你就要问他了。一开始他坚持说就他一个人,我们问了半天,他才告诉我们你的联系方式。”

       兄弟徐丰的日子不多了。不用他告诉我,看到他第一眼时,他浑身每个毛孔透出的绝望透露了这个秘密。

       我被一个紧急项目拖住了手脚——我最不喜欢工作的一点,永远根据甲方的时间来确定自己的时间,开发环节如此、验收环节如此,甚至连APP的更新进度也是如此。我的职业生涯就像是被一个个编程APP分割开来,一如我的灵魂。布置好手头的工作,看我提起包要走,小组成员的眼神里写满了不满、疑问和妒忌。“我家里有急事,去去就回。”大家都在加班,我的确没有任何理由不留着。

       在六楼肿瘤科病房里看到我的时候,徐丰试图一跃而起、扯开喉咙:“你他妈的,最近都在神神叨叨,忙点什么有的没的?”

       他用平时那粗鲁的劲,表达对我特有的热情,但只是徒劳。盐水瓶挂着限制了他手部的动作,他的身体也并不全然配合,好像挣脱了他的灵魂,只是一身干枯的驱壳。他瘦得脱形了,但笑还是那个笑,分外多了一丝凄苦。

       我把手里提着的烟和糕点放到一边,突然意识到这些可能都不是他需要的。我胸口刀割一样收缩了下,低着头皱了下眉毛。

       徐丰眼神没离开过我,低声问:“怎么了,又痛了?老子提醒过你几回,别再拼了命加班了,放射性痛这是心脏不好。你臭小子是想和我抢跑道?没门。”

       我没吭声,拉了把椅子,斜坐在他床右侧,翘起了腿。他指了指隔离窗帘,我过去拉起的时候,隔壁的老太歪着头斜靠在床头,如果不是她头顶的监视器上飘过的不是直线,我简直要摁铃叫来护士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实际是,徐丰看上去也好不到哪里,他发黄发黑的手臂慢慢地跨过肩膀,拍拍自己枕头一侧。我绕过床尾,坐了过去。他没打吊针的手扬了起来,落在我肩头只是轻轻地一拂。他轻叹一声,“你再不来,我倒要去找你了。”

       我凑过去,把他身体拉起,扶正,靠在我的左臂,我的思绪还沉浸在惊讶于他的体重,他比我记忆中十五年前第一次见时还要轻,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

       他嘴角带着微笑,凝神看着我,像是要努力记住我的样子。晚期肝癌把这条从未低过头的硬汉打败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病,但毫无疑问,他瞬间变成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温顺的人。

       他凑到我耳边,我配合地稍稍向他那边侧身。

       “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平时我都是倾听的角色,有一回,他和我谈自己心血来潮的创业计划,让我给出出主意,分析分析市场。他的想法简单粗暴地毫无操作性,我听着不吭声,实在没办法打击他的积极心,把他气得直拍我脑袋:“你是不屑和我说话,看不上兄弟,觉得我没文化是吧?”

       没想到猛拍了几下之后,我更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倒是愣了,有点后怕,以为把我拍脑震荡了,差点没把我拉医院去看急诊。

       眼下,我是多希望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再给我来几下。

       为了让他节省体力,我打算把平时一个月的说话额度全给用完,我咽了口口水,回忆道:“我认识你的那天,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后来躺在床上一个礼拜不敢去上学。”

       “你丫小时候一点出息都没有,挨了揍就会哭。人还就喜欢捏你这软柿子。”

       “也就你看我可怜,帮我教训那帮老欺负我的混混。有几次,你不在,我连中午出去吃饭的钱都被他们抢走了。后来,你下午经过学校窗口的时候,就吹口哨,意思是给我送吃的来了。等我下课了,就在校门口等我看我狼吞虎咽地吃。”

       “直到后来……”徐丰缓缓闭上眼睛,不想让我看到他眼里的悔恨,但我从他想要费力挪开的身体上感受到了。

       我是个有着一张中式面孔却长着蓝眼睛亚麻色头发的混血儿。二十四前,母亲心血来潮去吃中餐的时候,对正在店里做招待的父亲一见钟情。草率结婚的结果是,她又心血来潮地离开了我,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当然,我对她的记忆只停留在观察自己的长相上。所有关于她的故事只有在我追问时,父亲才会不情愿地和我吐露一二。

       在细碎的片段拼凑后,我勉强得到了对一个女人结婚生子,继而又抛夫弃子的心碎控诉。后来,我不再让父亲回忆这段痛苦往事。痛苦已经以另一种形式,在别人的奚落、嘲讽和拳脚中,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找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