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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女生们的“爱心”
       那篇堆砌了无数美丽词语兼旁征博引的作文交上去后,薛茉莉就陷入了等待的焦灼中。因为她觉得,她的大作,绝对够格写在人来人往的“语文园地”墙壁上。

       作文被用彩色粉笔写出,配上美丽插画,被全校师生瞻仰,作者当然会显得既庄重又光荣,更重要的是,她好希望“他”能看到她的杰作,欣赏她的才情和聪颖。

       怀着炽烈的期望,她一连好几天下课后都到语文组教研室外转悠。从窗外看过去,严老师桌面上的那摞作文似乎永远也没改完。

       这天早读课后,严老师正向大伙展示耀祖师兄从清华园给他寄来的中秋贺卡,茉莉知道这张卡要传遍全班,其间还加上老班的借物抒情,至少要十分钟,于是趁机又溜到语文组教研室。

       真巧,这里刚好没有人。茉莉奔到严老师的办公桌前,一眼看到那堆作文终于改完,分成了一高一矮的两摞。她知道矮的那摞,是严老师挑出来准备在讲评课上表扬的,不出所料,她在这一摞中找到了自己的本子,急急忙忙地翻看起来。

       她这篇呕心沥血的杰作背后写着一个分数:86,旁边有严学山龙飞凤舞的评语:

       语言优美,文笔流畅。

       咱干得不赖!茉莉颇是沾沾自喜。

       谁知她翻看其它同学的得分时,欣喜立即被嫉妒和失望所代替:

       齐蓓佳88,舒心86、5!

       显然,老严是不会把出风头的机会留给他心目中的头痛分子的。

       一分钟之后,茉莉又忘了她的失意,因为一个奇怪的东西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居然在这摞优秀作文中看到了温小弟的本子。

       这个温小弟来自贫困山区,身材瘦小,说话滑稽且带着浓郁的方言口音。比如描写拔河比赛,他竟说“对方象拖死狗似的把我们全拖了过去”,他的作文充斥着诸如此类的奇谈怪论,常常在讲评课上被严学山当作反面教材。这么一块料能写出优秀作文,简直是铁树开花的事。

       课间操时,班里的同学都到楼下的操场上做操了,茉莉同蓓佳则称病留在教室里,她们在谈论温小弟那篇作文:

       “中秋之夜,他想起了家里人。哦,蓓佳,他们一家真是好惨:他爸在他六岁时就得癌症死了,他妈常年生病在床,家里面三兄妹全靠70岁的祖母种几亩薄田养活,去年他家的房子又被洪水冲没了,没有钱起新房,他们一家五口至今借住在村里的旧祠堂里”

       “可怜的温小弟,全世界的不幸他几乎都碰上了,难得他还能够笑对人生。”

       “人家中秋之夜只有伤心回忆,我们却跑到叶小青家大吃大喝了一场,现在,我知道什么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身为同龄人,茉莉,我们该为他做些什么?”

       “捐款好不好?我们要在全班搞一个募捐运动。”

       “好主意,只是,不知那些男生会不会犯嘀咕呢?毕竟班里同学有市里的有县上的,家庭环境也有好有坏。干脆,我们先在女生中发动吧。”

       “也好,女孩子心肠软和些。你想,全班二十位女生,每人十元就有两百元,这笔钱可以作温小弟三四个月的伙食费啦。”

       “蓓佳,我们就成立个募捐小组吧,你来当财务总管,我当秘书长,如何?”

       “我们还不如把叶小青请来当财务总管呢,把这个精于算计的富家女拉入伙,咱们的募捐成绩肯定不会太坏。”

       “拉她?算了吧,哪件事她不是在一边讲怪话,泼冷水的?”

       佳蓓突然诡秘一笑,撇撇嘴:“没有那么绝对吧,比如替表哥请你吃饭这件事上,叶小青同学就表现得很热心嘛。”

       “该死,你的消息太灵通了”,茉莉窘得直顿足,稍停,她又双目闪亮地悄声说:“喂,你说,那个高骏怎么样?”

       “人才一表,学业出众,前程远大——我看你是疯了,学习这么紧张,校规如此严历,你真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闹上一场?”

       “你还记得我们都喜欢的那首词吗?——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呸,不害躁的小蹄子,就打算托付终身啦。建议你去查查度娘,看看科学家们对爱情的研究:爱情是因为大脑的一种叫多巴胺的化学物质导致的,只能维持十八到三十六个月。”

       “你乱看歪书,一肚子歪理论!我们还是来说说怎样让叶小青来个大放血,给温小弟献上一份大爱心吧。”

       跟叶小青这种出生商贾之家的女孩子斗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两人想了一个方案又一个方案。接下来是化学实验课,她俩仍在窃窃私语。结果两人制造的氢气炸碎了一只试管,受到了化学老师的严历警告。

       最叫人沮丧的是,邻组的温小弟竟然幸灾乐祸,一个劲地冲她们吐舌头,扮鬼脸,全然没想到人家正在为他操心。

       这小子,简直没心没肺。

       作为重点高中的学生,大家学习的自觉性空前的高,每天吃完午饭,大部分同学都自动下教室用功,午休总要在半个小时过后才陆续开始。用严学山的话说,这叫“响鼓不用重锺敲”。

       现在午餐时间刚过,宿舍里只剩下叶小青一人,倚着被垛在看一本时装杂志。她的打算下午放学后去老妈店里拿条新裙子,所以要了解一下巴黎、意大利那边的风向,今年流行长裙还是短裙。

       叶小青一看到“募捐小组”的游说人员,马上扬起了细眉,——这是她提高警惕的信号:“你俩鬼鬼祟祟的,又想捣什么鬼?”

       这一来,准备了半天的开场白倒省了,茉莉一五一十地讲起了温小弟的中秋愁思。她的语调悲悯,言辞恳切,自以为这一番演说石头人听了也会落泪,——这叫动之以情。

       接着,蓓佳把她们的募捐运动大大地宣扬了一通,——这叫晓之以理。

       小青皱了皱眉头,说:“温小弟的身世我深表同情,不过你们的计划救急不救穷,我看不出对改变同学的家庭状况有什么作用。”

       这个冷血的家伙,竟然对同学的不幸无动于衷。茉莉的一番铺排全都落了空,不由心头火起,刻薄话就要出口。可她转念一想,她是“他”的表妹,不可得罪,于是她及时地控制了自己,作出一副恳切的表情,说:

       “我们想来想去,这个募捐活动还非得你来当个财政总管不可。你的数学好,口算能力强,所以严老师才选你当生活委员嘛。加上你的口才了得,若由你出面发动募捐,肯定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这一番恭维话起了作用,叶小青蹙着的眉头果然舒展了:

       “其实,所有的班干部中,我最不喜欢当的就是生活委员。要是像你齐大小姐一样当个学习委员,别人一听,就知道你是全班数一数二的尖子生,那才风光;要不,像李想那样当个纪律委员也好啊,可以管别人,又可以发表独到见解;更不用提许諆的班长了,那是全班的灵魂,是魅力与敬意的中心!生活委员呢,整天就是收早餐费啦、发饭卡啦,钱数不对还得自掏腰包添上,吃力不讨好!”

       齐佳蓓赶紧接着说:“有付出就有收获,大伙对你的付出还是很感谢的,将来评‘优秀学生干部’,我首先要投你一票。”

       一听到“优秀学生干部”,叶小青立刻眼神一亮。她知道一旦“优秀学生干部”这顶桂冠加身,将来竟选校学生会主席就有了一个重要筹码,万一成了学生会主席,预备党员、名校保送生等等荣誉会源源而来……她心中迅速计较了一番,笑着说:

       “募捐总管,我看还是薛茉莉来当吧,你是发起人嘛。我呢,这个周末帮我妈站柜台,老妈扔了我两百块当报酬,我就全捐了吧,用自己的劳动所得给同学尽一点力,这比拿来吃吃喝喝意义多了,——不过,期末时评‘优秀学生干部’,薛茉莉也要投我一票。”

       茉莉与蓓佳悄悄地碰了碰胳膊肘——碰肘的意思两个人都心照不宣,茉莉说:

       “算了罢,我向来不喜欢数字,上次的数学测验还差点不及格呢,管钱更是无比麻烦。你的心算能力那么好,拿出点儿来为大伙服务也是应该的吧。”

       接下来几天,募捐小组在班里的三个女生宿舍里出出进进,四处游说,弄得全班女生都被温小弟的不幸遭遇唏嘘不已。有人感动有人随大流,大家纷纷拿出自己买零食、买花儿带儿的体已钱。

       最后,叶小青算了一遍所有的捐款,露出胜利的微笑:“六百七十八元!”她兴高采烈地说:“妞儿们干得好!可以作温小弟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了。”

       第二天午餐时间,那个温小弟正在和一帮死党胡吹乱侃,突然班里女生中的三位头面人物亲亲热热地向他招手。

       于是,温小弟捧着饭盒,昂首挺胸,在男生们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中,跟着正副秘书长和财务总管来到食堂外面的草地上。

       两位秘书长你一言我一语,陈述了温小弟的那篇作文如何打动了全班女生的心,接着,财务总管从双肩背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好象捧着一个珍贵无比的瓷像,珍而重之地塞到温小弟手里。

       温小弟“啊哟”了一声,一副张口结舌、不知所措的样子。献爱心的人和受助人就这样傻傻的僵持了好一会,终于温小弟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费力地挤出一句话:“多谢大家的好意”,攥着全体女生的爱心礼物,面红耳赤地跑了。

       就这样走了?这场面太让募捐小组的成员们失望啦,她们以为他至少要眼含泪水、激动不已的。

       两天之后,薛茉莉在宿舍里宣读一篇叫《爱心行动在校园》的文章,这篇杰作是她、齐蓓佳、叶小青三人合作的。这可是《金城日报》的齐总编向她们约的特稿,准备登在该报校园版的。

       读的人自是声情并茂,听得人亦是激动不已,——因为这篇稿的主人公就是她们自己呀。

       朗读完毕,齐蓓佳还来了个锦上添花:“老爸说,我们这篇稿子可以配两张照片”,她得意洋洋地展示她从家里拿来的莱卡相机:

       “老爸同意,由我们宿舍合影一张,给温小弟照一张。老爸让我告诉温小弟,不要害怕曝光,将他的个人不幸向全社会公示,可以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还可以接受更多爱心人士的帮助,从根本上帮助他解决问题。”

       虽然大家都明白应该当无名英雄,但是,一旦相片能登到报纸上,跟那些名人啦明星啦一样被大众欣赏,那是多么荣耀的事啊,在大家十多年的人生中,可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宿舍里顿时沸腾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叶小青说:“我提议,我们的合影应该到学校的沁芳园里照,这几天喷泉旁边那一片玫瑰开得正盛,鲜花和少女互相映衬,哗,肯定不比明星照差。”

       “俗了,”王丹丹扶着她的眼镜,——这是她激动的表示,说,“不如到校外的竹林里面选景,以竹喻人,多么雅致。”

       “付庸风雅!竹子有什么好,老气横秋。哪比‘人面桃花相映红’,那才是甜美少女风。”

       “罢了,人家那是桃花,不是玫瑰花,不要牵强附会,胡乱引用。”

       “是我牵强附会,还是你没有想象力?”

       眼看宿舍里的两个强硬派就要大战一场,齐蓓佳急忙调停:

       “算啦算啦,我们来表决吧,少数服从多数,——咦,赵春呢?”

       说曹操,曹操到,那赵春正从外面走进来,这家伙,走路也象男孩子,风风火火,大步流星。只听她冷笑着说:“女人真是麻烦,我在走廊里就听到你们吵。不过现在不用争了,文章也不用发了,我们都做错了。”

       这是什么意思,做好事还做错了!

       “温小弟刚才找我谈了,你们知道,我跟他是同一个县来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赵春拍手顿足地说:“温小弟告诉我,他的家固然穷,但还没惨到作文里那种地步,他写的‘全家靠70岁祖母种田维持”’、‘住祠堂’之类,本来是想赚些严老师的眼泪的,谁叫老头老拿他当喜剧人物来娱乐全班?谁想全班女生就给他捐款了,他又不好不要,真是尴尬透顶。如果再到媒体上去宣传他的‘家庭悲剧’,那他真是不用再做人了。”

       大伙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再说什么,薛茉莉轻轻折起那篇大作,齐蓓佳悄悄收起了相机。

       当晚的“卧谈会”,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言,大家不约而同地在沉默中进入了梦乡。

       此后,不约而同地,全班女生再没有人提起这场轰轰烈烈的募捐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