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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未来提前存在
       秦烁说到做到,之后果真不发一言,直到计时器归零。

       那册《小径分岔的花园》没有找到。

       宋河说:“你满意了?”

       秦烁说:“嗯。”

       宋河说:“你听着,如果真的有人死去,我一定会把你扔出窗外,一定!”

       秦烁推开窗子,晨光漫入,空气中带着一丝凉意。

       他伸了一个懒腰,目光投向远处。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绿树掩映间,她那一身的鲜红在初升的太阳下显得耀眼又充满生机。红衣女孩神态自若地望着窗口,怀中抱着一册封面被明黄色占据大半的书籍,那正是宋河要找的——《小径分岔的花园》!

       红衣女孩将书交给宋河,随后又交出一封信来。

       她说:“宋河哥哥,真的很抱歉,我不该骗你。这册书就是车老师送给你的礼物。至于这封信,车老师说,这里写满了他的供词。”红衣女孩话毕,泪流满面。

       宋河说:“你早就知道车景文要杀人?”

       红衣女孩用忧伤的腔调说:“我爱他,即便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随后,这位年仅15岁的初三学生,以琼瑶似的诉说表达了她对车景文的爱情,以及她的老师是如何决绝地拒绝了她。红衣女孩声称,就在她认为自己再无机会之时,车景文却意外地找到了她,希望她帮忙去一趟环形迷宫游乐园……最后,她这样说道:“我以为爱情去而复返了,没想到获得的却是一望无际的忧伤!”

       当确认红衣女孩与案件的关系之后,宋河命范小梵带走了她。

       于是,宋河打开了车景文的第四封来信——

       宋河先生:

       当你打开这封信的一刻,我们之间的“游戏”已经彻底结束。

       恭喜你可以再次拥抱床榻,用你最喜欢的姿势安然入眠。于这一点而言,我将对你心生嫉妒,因为现在的我正赤裸裸地躺在冰冷的解剖室,被迫接受着陌生人粗暴的刀锋。

       一个结束,即另一个开始。

       我的故事正是始于许多年前那个明媚的午后。

       此刻,当我坐在窗前给你写下这封信,透过米醋、酱油和巧克力混杂的味道,似乎还能触摸到往昔阳光里散发而出的甘甜,它们就如同野蜂蜜一般沁人心脾。

       是呀,1980年代不需要米醋、酱油和巧克力,诗、青春和石竹花海才是它的全部!

       我把青春和石竹花海写进诗里,寄向远方。

       从远方寄来的散发着新鲜油墨味儿的样刊上,记录着我的青春。

       我的第一首诗歌发表了,献给我的爱人——萧梅。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午后,石竹花海里依偎在我身边的萧梅,眼含热泪地朗诵着那首诗歌时的模样。我固执地认为,那天的铅字是有生命的鸟儿,而萧梅的那双明眸里藏着一张网。我们就这样确立了恋爱关系,在几个小时以后涌起火烧云的黄昏之下。

       ——那天的对话又怎么能够忘怀?

       萧梅:文,我想跟你一起去流浪,跨过无数的山川和河流。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萧梅:文,因为你,我懂得了爱情。

       我:生命虽短,爱却绵长。

       萧梅:文,对于世界,你可能只是一个人;但对于我,你却是整个世界。

       我:梅,因为有了你,今后无论我走到哪里,看到的都将是美丽风景,听到的都将是悠扬之歌。寒冬里,我用你的名字取暖;炎夏里,我用你的笑靥纳凉;春天里,我在你的掌纹播种温柔和浪漫;秋天里,你在我的心田收获欢喜与炽热。

       萧梅:文,你是一首百转千回的情歌,是一首心灵的词章,我要棹一方船桨,摆一叶方舟,着一张风帆,紧紧追寻你的背影,生死相许,蜡炬成灰泪始干。

       我:梅,喜欢与你默默对视,喜欢在心的旷野里,与你缠绵相依。时光荏苒,无关风月,只愿意在你的注视下,轻执墨痕,为你写一段诗句。一缕清风,一朵石竹,一个微笑,一句轻声的问候,就够了。我们的爱,无须刻意装饰。

       萧梅:文,当炊烟起了,我在门口等你。当夕阳下了,我在山边等你。当叶子黄了,我在树下等你。当月儿弯了,我在十五等你。当细雨来了,我在伞下等你。当流水冻了,我在河畔等你。当生命累了,我在天堂等你。当我们老了,我在来生等你。

       …………

       我们的爱情得到了许多人的祝福。

       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正在备受煎熬,他虽然也同样送上祝福,可眼中的悲伤却无法躲藏。

       他的名字叫郑山。

       就在毕业的那一天,我和郑山骑着自行车回到了石竹村,回到了我们儿时的乐园——石竹花海。从清晨到正午,由正午再到黄昏,我们一整天都没有讲话,只是默契地像少年时代那样躺在花海里仰望天空,直到萤火虫飞舞,与繁星相映成画。

       夜深了。郑山突然哭泣。

       他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似的抱住我,说了那天唯一的话:“景文,答应我,好好对待萧梅,用两倍的爱!如此,我这一生也就无憾了。”

       郑山话毕,奔向石竹花海深处,风的呜咽恰在此时响起。

       不久之后,郑山辞去了报社的工作,踏上了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

       那天送别,我和萧梅一直远远站在人群最后,不敢直视面带悲戚的郑山。然而,当火车缓缓开动的一霎那,郑山却突然向我用力地挥动手臂,激昂地喊道:“景文,记住,我们的青春,永不散场!”

       于是,伴着滚动的车轮声,送别的人和被送别的人泪流满面,齐声呼喊道:

       “我相信,会有一个公正而深刻的认识来为我们总结的:那时,我们这一代独有的奋斗、思索、烙印和选择才会显露其意义。但那时我们也将为自己曾有的幼稚、错误和局限而后悔,更会感慨自己无法重新生活。这是一种深刻的悲观的基础。但是,对于一个幅员辽阔又历史悠久的国度来说,前途最终是光明的。因为这个母体里会有一种血统,一种水土,一种创造的力量使活泼健壮的新生婴儿降生于世,病态软弱的呻吟将在他们的欢声叫喊中被淹没。从这种观点看来,一切又应当是乐观的……”

       ——那注定是1980年代特有的风景,美得热血沸腾!伤筋动骨!心裂胆碎!

       郑山离开的日子,也是我和萧梅爱情长跑的开始。

       我在学校教书,她在出版社当编辑,虽然一个城南一个城北,但距离无法阻挡渴望。我们几乎每天相见,不知疲惫地谈论文学到深夜,然后分别时把早已写就的诗歌互赠对方,或是在细雨飘落的假日回到石竹花海,撑着伞沉寂在博尔赫斯编织的巨大“迷宫”里。也曾有时,我们会为“面包”发愁,为少得可怜的工资无法买下一整套《罗马帝国衰亡史》而遗憾不已,为没有住房放置藏书而失落。但这类现实中的困难,无法击溃我们对文学的热爱,因为我们还有海子,有北岛,有骆一禾,有戈麦,有顾城,有梦,有热血和奋斗的力量……

       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

       1989年4月,北岛去国。

       1989年5月31日,骆一禾死于脑血管大面积出血。

       1991年9月24日,戈麦自沉于北京万泉河。

       1993年10月8日,顾城在新西兰寓所用斧头砍伤妻子谢烨后自缢。

       1994年4月23日,郑山回到阔别多年的江城。

       如同许多电视剧里的老套桥段一样,聚会永远是多年不见的朋友们或者老同学们唯一的选择。出现在我面前的郑山成熟沉稳、衣着考究,丝毫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故作姿态,甚至连西装袖口的商标都未曾摘下。席间大家纷纷交换名片,但郑山却只接不递,颔首微笑,一直保持着学生时代惯有的修养和礼貌。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别提有多开心了。那天萧梅坐在我的身边,位置几乎与郑山面对面。我试图从郑山的眼神中阅读出些什么,结果他在望向萧梅时与其他的同学并无二致——这绝不是掩饰,是他真的放下了过往。

       聚会的另一项内容从来都是追忆往昔。

       追忆往昔的终点又从来都是对照当下,憧憬未来。

       一个同学说:“从科员提到副科,我用了七年时间。下一个七年,我的愿望是提到正科。”

       另一个同学说:“要是一个月再涨三百块工资,我天天给我老婆跪搓衣板!”

       “郑山,说说你的愿望。”

       “我嘛,其实很简单,只是希望我们生活过的这座城市繁荣昌盛。”

       “原来你从南方归来,就是要回报故地呀!”

       “景文,你的呢?”郑山非常认真地望着我说道。

       我经过慎重的考虑,如实相告:“写出一首真正的诗,献给青春。”

       嚯——!

       众人哄堂大笑。

       萧梅打起圆场:“他就是这样,从来不改初衷地想要做个大诗人,没救了。要不咋过了这么些年我们还没结婚?分不上房子啊,让他送礼疏通疏通,他怎么说?不为五斗米折腰!”

       我说:“世界会变,但是我始终如一,我带着悲哀的自负想道。”

       萧梅说:“看看,又来了吧?一天到晚的博尔赫斯,比我都亲。”

       众人又是一阵放声大笑。

       但自始自终,郑山并没有对我表现出一丝嘲讽,反而在聚会行将结束之时,示意我等等他。我、郑山、萧梅站在灯影绰错的饭店门前,仿佛这才是我们之间的重逢。

       我向他伸出手:“欢迎归来。”

       郑山冲着我笑:“景文,你没变。真好。”

       我们等来了接郑山的奔驰车,他从车里拿出送给我和萧梅的礼物:“景文,知道你不会让我送你们回家,那我就不勉强了。过几天我回村里,你一定要陪我去。”

       郑山送给我的,是一张新华书店的购书卡。

       给萧梅的,是一条苹果牌牛仔裤。

       几天以后,萧梅穿着这条牛仔裤陪我和郑山一起去了石竹村。

       就是在那一天,郑山指着一望无际的石竹花海告诉我,它将成为这座城市的经济新起点。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说政府已经准备在这里建设经济开发区;而他,将准备与政府合作,在这石竹花海生长的地方大兴土木,建造一座迷宫游乐园。郑山说:“景文,我都想好了,你不是最喜欢博尔赫斯的那篇《环形废墟》吗?我们的游乐园就叫环形迷宫……”

       我将毕生以来所有的愤怒堆叠,一拳将他打翻在地!

       独自离开。

       当晚,萧梅找到我,把十万元人民币齐整地摆在我面前。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萧梅说:“郑山的一点儿意思,只当是补偿属于你的石竹花海吧。”

       我说:“那谁来为记忆和年华埋单?”

       萧梅苦笑道:“如果你能给我一座房子,不需要面朝大海,我可以埋单。”

       我疯狂地把人民币掷在地上,勒令萧梅滚出我的视线。萧梅则不动声色地蹲在地上,逐一将钱捡起,甚至为了够到一张飘落床底的,她双膝跪地,身体前倾,毫不顾忌牛仔裤包裹的屁股所呈现而出的风骚……

       我和萧梅的爱情结束了,在几个小时以后的电话连线中。

       爱情死了。

       村庄消失了。

       石竹花海在一声声巨大的爆破中化为乌有。

       我收到了郑山和萧梅的结婚请柬。

       我开始痛恨这座城市。

       我想回到故乡,回到八十年代。

       我申请调离了十三中学,回到了被米醋、酱油和巧克力混杂的味道所盘踞的故乡。

       我再也没能写出任何一首诗,更别说那首献给青春的诗。

       我的人生开始变得黯淡无光……

       阅读。我用阅读续命。那些书籍成为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依赖。

       时光在字里行间的批注里穿梭不止,像一匹小马。

       渐渐地,我开始注意阳光、空气、河流,以及遍布岸畔的鹅卵石。我知道这是阅读给予我的恩赐,它们让我业已腐烂的根脉再次焕发生机。我泪流满面地接受着这份生命之光,并决心与往昔割袍断义,重新生活——虽然那首青春诗我仍然无法写就。

       几年后的一个午夜,我突然接到了郑山的电话。

       这位踌躇满志、一心试图振兴江城经济的人,以沙哑犹如耄耋老者的腔调向我讲诉了环形迷宫游乐园如何一步步走向失败,并再三请求获得我的原谅。当我镇静自若地告诉他,我早已放下过往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长达三分钟的号啕大哭。

       又是一个午夜,我接到了萧梅的电话。

       不同于郑山,电话那头的她声音嘹亮,不断地向我罗列着近期以来她所经营的KTV俱乐部的营业收入,当我以沉默应对之时,她却声嘶力竭地向我吼道:“你为什么不骂我满身铜臭、唯利是图、猪狗不如?你倒是骂啊景文,我再也不要过这种没有尽头的日子……”

       奇怪的是,我对萧梅居然没有一丝憎恨,反而告诉她,今后愿意做她最忠实的倾听者。

       于是,两通电话开始频繁占据着我的夜晚。

       我并未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两通电话的主人。

       不得不说,时间是个厉害的角色。它可以让沧海成桑田,万物化腐朽,也可以让碎裂的友谊重现光彩,就如同修瓷艺人那双神奇的手。当郑山在电话里再一次对往昔的时光充满无限感慨时,我主动提出要跟他见一面。郑山沉默了许久,说:“不见不散。”

       与郑山见面那天,我同样约了萧梅,打算公布电话背后的秘密。为了这次见面,我还特地从“贝塔斯曼”邮购了一册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作为送给他们的礼物。

       我怎么能不知道那天是1999年6月7日,星期一?

       1999年6月7日,星期一,这将会成为我此后无数个夜晚都为之彻夜难眠的日期!

       ——那天的对话又怎么能够忘怀?

       郑山:现在我才明白,我们一路奋战不休,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不让世界改变我们。

       萧梅:年华里的一个笔迹,即便没有意义,也永恒地存在着。

       我:青春并不是生命中一段时光,它是心灵上的一种状况。它跟丰润的面颊、殷红的嘴唇、柔滑的膝盖无关。它是一种沉静的意志、想象的能力、感情的活力。

       郑山:不管有了成就也好,还是有了虚荣心也好,不管是讽刺别人也好,还是我自己爱情的痛苦也好,总之,在欢乐与悲伤中,温暖的青春光辉仍然在照耀着我。

       萧梅:青春活泼的心,决不作悲哀的留滞。

       郑山:为着追求光和热,人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爱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景文,答应我,让我们一起用鲜血来写下墓志铭!让我们一起用烈火来缅怀过往!让我们一起大声地呼喊:我们要用身体,写下一首只属于我们的独一无二的永恒青春诗!

       萧梅:我要我的身体与土地亲密接触!

       郑山:我要我的身体像烟花一样绚烂、纷纷扬扬!

       我:……

       郑山:怎么?你怕了?

       不!我怎么会害怕呢?

       我只是无法掩饰内心的激荡!

       我在想,这样一首绝版的青春诗,该如何为它寻找读者?

       宋河先生,这就是我选择你的理由——为此,我、郑山、萧梅,我们都已认定:对于等待了近两年之久的这桩小事儿,简直是不值一提。

       车景文绝笔

       2001年4月1日

       就在秦烁和宋河读完车信的时候,范小梵向他们转达了法医的尸检报告:车景文确系自杀身亡。也就是说,他自己装扮成小丑的样子,并残酷地用两根铁锥杀死了自己。秦烁和宋河听后,只剩下了相视苦笑。

       不久之后,秦烁意外地接到了宋河的电话,相邀他去环形迷宫游乐园走走。

       那天宋河还带来了那册《小径分岔的花园》。

       秦烁说:“你真的读了?”

       宋河说:“我应该更早些。因为从一开始,车景文就已经告诉了我结局。那句‘我们同处一座花园,分岔的小径终将重合’,其实是暗示我去读《小径分岔的花园》这篇小说。”

       秦烁说:“这篇文章讲的是什么?”

       宋河说:“你真的想知道?”

       秦烁说:“嗯。”

       宋河简明扼要地讲给他听: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一名间谍发现英军布置了十三师的兵力,准备向德军发动攻击。英军的炮兵阵地在安克雷,此地又名阿伯特。这是一份重要的情报,他必须尽快将之报告给德国军方。问题是,间谍得到这份情报的同时,一直在缉捕他的英国特工也恰好发现了他的行踪。于是间谍在英国特工的追捕下开始逃亡。间谍深知,他必须在被英国特工抓住或者打死之前将那份情报送出去。要完成这件使命,只有一小段时间可以利用。但他用什么方式送出情报呢?一个绝妙的办法映入了脑海:打死一个名叫阿伯特的人!这样报纸对于这个名叫阿伯特的人突然被打死的报道,能够让德国元首有所警觉,从而由这个人的名字猜到英军的炮兵阵地在安克雷——因为这个地方又名阿伯特。于是,间谍在电话号码簿上随机查到了一个叫阿伯特的人,直奔其居住地而去,打死了他。

       秦烁说:“实际上间谍在电话本上查到阿伯特的那一刻,阿伯特的死已经是必然了?”

       宋河说:“嗯,未来提前存在。就像车景文选中我的时候,结局已定。”

       秦烁说:“不过我倒是很欣慰,至少你能出来走走了。”

       宋河说:“命运就是这样,只要发生了交叉,我者与他者都将不再纯粹。”

       秦烁说:“这么感慨啊!那我认为它更适合你。”秦烁话毕,将那册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递给宋河。

       宋河没有接,转身走开。

       “去哪儿呀?”

       “去车景文家里,把这册《小径分岔的花园》插回书架。”

       此时,在宋河和秦烁刚刚停留的地方,一株从石缝里艰难钻出的石竹花,正迎风颤动。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