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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黑夜行
       夜色如水般向四周蔓延着。

       齐修远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安静的开车,曼曼微闭着眼睛,头靠在椅背上。

       借着月光,能看到黑灰色的山峦在夜空映衬下缓缓移动,远处,隐约可以看到来自半山村落的几星灯火,微弱而温暖。

       车灯照射下,省道的柏油路泛着光,散落的石子在车轮碾压下,发出“吱吱沙沙”的声音。

       车辆盘转前行,偶尔会有车辆迎面驶来,车灯一晃,两辆车贴着交错而过,然后又是一片更暗淡的路和更寂静的一切。

       齐修远抬腕看了一下表,侧头对曼曼说:“曼曼,刚九点,我们再往前开一段,然后找个镇子休息,好吗?”

       曼曼点点头:“嗯,看你。累了就停下,我们不着急赶路。”

       齐修远握了握方向盘:“好,我知道,那我再开会儿。”

       接着车里又是安静的沉默。

       过了许久,齐修远轻声说:“曼曼,你还没有和我讲,当年奶奶是如何发现木马湖的呢。”

       听到齐修远这样说,曼曼坐直了身体,然后用手拂了下耳边的头发,说:“你想听吗?”

       “当然!”齐修远仔细的开车。

       曼曼看着向前延伸的道路和向后徐徐移动的灌木,说:“奶奶告诉我,当年他们进行药用植物科考研究时,都是骑着骡马进山的,马背上驮着吃穿住食和仪器,就像一个移动的家。”

       “很艰苦吧?”

       “那当然。药用植物科考是最艰苦的工作,要和各种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还要随时防备突然出现的野兽蛇蝎,这么多年,为这项事业而失去生命的人太多了。”

       齐修远叹口气:“那他们为了什么?现在西医制药这么发达,中药的品种也有那么多,基本上任何疾病都是可以治愈了,何必要为了一个新的草药而付出生命代价呢?曼曼,你不要误会,我这个问话,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曼曼苦笑:“我知道。我觉得,人类的发展就是对大自然的探索发现和抗争的过程,我们不能因为现有的东西而失去对这大自然的探索,人类的进步一直没有停止。”

       齐修远点头:“我们从贡嘎村停车后,也要骑马去木马湖?”

       曼曼也是微微一笑:“到了再看,我们到了那里可以找找者岩阿妈,她是当地人,是我奶奶的好朋友,当年我奶奶的科考队进山后,者岩阿妈就帮着照顾我年幼的爸爸。”

       “嗯,一定是位慈祥的老人。”

       曼曼点头:“对的。我还是先给你讲木马湖的故事吧,可是这个故事很长的,你不会听烦吧?”

       “不会的,精彩的故事和这安静的夜路是很配的。”

       “好,那我慢慢讲。首先呢,先要从我曾姥爷说起,也就是我奶奶的父亲,他老人家就是一个植物学家,早年留洋,民国时在北平研究院植物研究所工作,因为这个原因,我奶奶在孩提时代就接触了很多植物学知识,从小就立志做一名植物学家了。”

       “那和你父母一样,都是家传的耳熏目染。”

       “是的。”

       “嗯,你继续讲。”

       “好。”曼曼缓口气,继续讲述:“抗日战争开始后,北平研究院随清华北大南迁到昆明,我奶奶那会儿12岁,也跟着我曾姥爷一起南渡到了那边。他们一家住在昆明西山的一个庙里,安顿下来后,我曾姥爷继续在云南进行植物采集调查研究,并在西南联大做了植物学讲师。八年抗战,我奶奶也慢慢长大,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在西南联大了上学,成了一名优秀的大学生。抗日战争胜利后,研究所准备北归回京,但我的曾姥爷已经无法离开云南那个神奇美丽的地方了,因为云南就是植物的大世界,各种各样的植物能让人流连忘返,特别是药用植物,云南简直就是药草天堂。所以,我曾姥爷决定,他们一家都留在昆明。”

       齐修远点点头:“我们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进入云南境内了。”

       “嗯。我曾姥爷就是想以昆明为中心,然后对云贵川藏的植物进行考察研究,还想着在昆明建立一所植物园,把全国各地的药用植物都采集到那里,然后进行培植和药用研究。但是后来国内战争爆发了,他们一家只能放弃一切,来重庆居住。”

       “科学研究也停了?”齐修远问。

       曼曼点头:“是的,就在解放前夕,我曾姥爷去世了,临死前,他让我奶奶把他那些未完成的研究工作进行下去,我奶奶答应了。所以解放后,我奶奶也成了新中国第一批植物研究学家。”

       车辆沿着山路转了个弯,车灯的光亮映照着茫茫黑夜,继续向前缓缓前行。

       曼曼仰头看着天窗上那轮皎洁的明月,语气轻缓的继续说道:“在昆明时,我奶奶已经有了一个心爱的恋人,那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比我奶奶大3岁,他们是在西南联大上学时认识并相爱的。奶奶曾经跟我说,她从未遇到那么一个内心清澈透明的男人,他开朗而聪健,对家国大事,对文化知识,对爱情和未来,都有着无比的热忱和执着。他虽然学的不是植物学科,但是特别支持我奶奶的知学志向,他陪着我奶奶走遍了云南的群山和森林,在旅途中,俩人相爱扶持,在最旷阔深密的绿色海洋中前行,他们遇到了很多困难,但同时也见到了无数绝美的风景,也就是在一次远途旅行中,他们遇到了美丽的木马湖。”

       齐修远听着曼曼的讲述,脑海里联想着那个青年和奶奶并肩前行的情景,当曼曼最后说出“木马湖”三个字时,齐修远感到心底一颤,一种莫名的激动鼓荡而升。他深信,那个遥远的木马湖,也就是因为那纯真的爱情而出现的。

       曼曼似乎也被自己的讲述感动了,她顿了一下,说:“当时这片湖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立刻就被这片湖的旷美震撼到了!奶奶说,他们来到湖边一座悬崖上,并肩低头俯瞰,能看到整个湖水倒映着山峦森林和远在天际的雪山,四周开放着一种不知名的花朵,这种花朵的枝头开着两瓣花,一朵鲜红美艳,一朵洁白清雅,但它们不是一起开放,红花是在白天开放,白花是在夜晚盛开,我奶奶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奇异的花朵,就根据它们日夜轮开的特点,把这种话起名叫日月花。”

       “太美了!”齐修远情不自禁的感叹。

       曼曼说:“我小时候第一次听到奶奶说到这个日月花,也是跟你一样激动,脑子里也想象着它美丽的样子。”

       齐修远点头,轻声问:“那十年前你去木马湖时,见到这个日月花了吗?”

       听到齐修远这样问,曼曼眼里闪烁出一丝悲伤:“见到了,它特别特别的美,就像是为了木马湖而生的。”

       齐修远听到曼曼话语里的难过,知道自己的问题勾起了曼曼悲伤的回忆,赶忙说:“哦,对不起曼曼,我不应该问这个的。”

       曼曼眼中闪烁着泪光,她低声说:“没事的,你不用道歉,我很好。”

       齐修远赶忙岔开话题:“嗯,你继续说奶奶和木马湖的故事。”

       曼曼点头,继续说道:“他们这对恋人被木马湖的美震撼到了,觉得那片湖水就像爱情一样清澈而旷美。他们坐在那个悬崖上,坐在日月花丛中,准备给这片湖起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名字,他们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名字,最后,那个年轻人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纯真而无忧无虑的童年,都拥有过一架属于自己的小木马,在漫长的童年时光中,小木马摇动着每个孩子的童真和快乐,但随着年龄增长,家国动荡和亲人离散,童年的纯真渐渐失去,就像一架被蒙罩灰尘的小木马,被永久封存在记忆的湖水里,而眼前这片静美的湖,让他想起了美好纯真的童年,干脆就叫它木马湖吧。”

       “哦,原来木马湖的名字,是这个含义。”齐修远喃喃的说。

       曼曼点头:“是的。我奶奶也特别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她小时候也有一架漂亮的木马摇车,所以他们就把那片湖叫做木马湖。他们依偎在一起俯瞰着木马湖,最后,那个年轻人摘了一朵日月花,轻轻的跪在我奶奶面前,真诚的对她说,要以木马湖为证,向她求婚。”

       齐修远惊叹:“太美好了!”

       “是啊!”曼曼语气柔和中夹带着感动:“我奶奶同意了那个年轻人的求婚,然后他们约定,等抗战胜利后,就来到木马湖,在那个开放着日月花的悬崖上正式结婚,以木马湖为证,日月花为媒,永世相爱,不离不弃。但是——”

       听到曼曼话锋一转,齐修远赶忙问:“怎么了?”

       曼曼轻轻叹口气:“但是他们回到昆明后不久,一次日军飞机轰炸中,那个年轻人为了保护同学,被炮弹击中,不幸去世了。”

       “唉!”齐修远叹了口气。

       曼曼继续说道:“我奶奶当时特别的伤心,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份伤痛抹平,并把这份爱情隐藏在心里深处。她一直深信,那个年轻人会在木马湖等着自己,会安静的站立在开满日月花的悬崖上等待,有一天,他们会在那里再次见面的。”

       听到这里,齐修远感到一阵难过,照片里木马湖的景色再次浮现眼前,并且,一对情侣在开满日月花的悬崖上牵手依偎的影像也一同闪现着。

       曼曼沉默了一阵,继续说:“解放后,奶奶一直就留在重庆,她参与了新中国南方植物研究所的创立,并带头开展西南药用植物研究和考察,也在那个时候,认识了我的爷爷。他俩结婚后,特别的相爱。但我奶奶一直没有再去过木马湖,她知道,自己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到那里,与心爱的人再次相聚。接下来,我奶奶又经历了很多人生苦难,文革时期,她被批斗下放,学术研究整整停了十年,我爷爷也是那时去世的。”

       齐修远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曼曼话语里都是忧伤:“奶奶忍着身心的伤痛,拉扯着我父亲长大,看着他考上大学并走上植物研究的道路。接着,奶奶又看着我父母认识和相爱,看着我出生长大,到最后,我的父母在缅甸双双遇难,这给了她致命的打击,但她一直都没有丧失生活的勇气,没有被命运击垮,她说,都是木马湖的约定让她坚持下来的,她会用最美好的微笑来面对命运的困厄,直到去木马湖那一刻的到来。”

       随着曼曼的诉说,齐修远已经听的眼眶湿润,他无法平复心底的悲伤,最后慢慢的把车停到路边的一片开阔地,停下车后,他微微发愣,但内心的感触却是汹涌澎湃,难以自抑。

       此刻的曼曼也是泪水满脸,她难过的说:“奶奶临去世那一刻,是安详平和的,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让我一定要去一次木马湖,她会在那里等着我,她对我的爱,就像宽阔静美的木马湖一样,永远倒映着悬崖上美丽的日月花,而且,这份爱永远不会消失。”

       听到曼曼说到这里,齐修远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曼曼写在木马湖日记里的那段话,此刻,这段话的含义更加深刻与悠远。

       齐修远叹口气,喃喃的念着:“在一个一生只能去一次的地方,我们所有的纯真在那里聚水为湖。湖水甘甜,清澈如爱。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它,用生命向它执着行进,可随着时光衰老,世事变迁,我们离它已经越来越远,甚至背道而行。”

       听到齐修远念出这段文字,曼曼的神色更加悲伤,她仰起头,任泪水肆意流淌。

       许久,曼曼轻声说道:“修远,我想奶奶了,也想他了,我现在好孤单。”

       齐修远知道曼曼所说的那个“他”是黄文凯,他看了一眼曼曼,叹了口气,点点头。

       接着,曼曼身体微微抖动着,呜呜的痛哭起来。

       齐修远轻轻拍了拍曼曼的肩头,然后把头靠在椅背上。

       他听着曼曼发自内心的痛哭,闻着曼曼身体因痛哭而散发出的温热的香气,一种莫名的怅惘和悲悯充斥在心间,难以平息。

       最后,齐修远轻轻的说:“曼曼,我们一定会到达木马湖的,去那里寻找爱我们的人,寻找我们自己。”

       齐修远醒来时,车还没有熄火,突突的低响着,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睡过去了,四下依然漆黑一片,月亮已经隐坠入山后。他看了一眼曼曼,只见曼曼歪着头,安静的沉睡着。借着车灯的反光,可以看到曼曼脸上还有泪痕,她的睫毛卷曲,像孩子一样均匀的呼吸着,令人心生爱怜。

       齐修远不敢挪动身体,怕吵醒曼曼,他轻轻伸出胳膊,关闭了钥匙开关。

       汽车引擎“突”的一颤,停止了运行,车灯也随之熄灭,整个车里顿时黑暗一片,变得更加安静了,同时,窗外四野里夜虫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传入耳中。

       齐修远慢慢回身,从后座够到自己的外套上衣,然后轻轻的盖在曼曼身上。

       就在衣服接触到曼曼身体的时候,曼曼醒了过来,她缓缓睁开眼,说:“哦,修远,我怎么睡着了?”

       见自己吵醒了曼曼,齐修远感到有些愧疚,他把外套给曼曼盖好,说:“一样的,我也睡着了,也刚醒。”

       曼曼点头,用手擦了擦双颊,问:“修远,对不起,刚才有些没控制住情绪,让你见笑了。”

       齐修远笑了笑:“没事的,每个人的情绪都有压制不住而倾泻的时候,我也一样。因为我们是有感情的普通人。”

       “嗯,你说的很对。”曼曼按下手表的夜光键,看了一眼时间,问:“修远,我们还要赶路吗?”

       齐修远回答:“当然了,这里荒野路边的,很不安全,我们还要往前走,找个城镇停车休息。”

       “好!那我下车透透气,然后咱们出发。”曼曼坐直身体,打开了车门。

       车门打开后,一股带着潮湿味道的微凉夜气灌进车里,让人精神一振。

       曼曼披着齐修远的外套,在车边安静的站立着。齐修远也下了车,轻轻来到曼曼身边。

       此刻已是午夜时分,月亮已经被西面起伏的山峦遮挡,天空幽黑,漫天繁星闪烁,夜风轻轻拂动着,吹得远处的树木簌簌作响。

       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处,荧光点点,十几只萤火虫在空中飘浮飞动,它们尾部莹绿色的光点明灭频闪,飞行轨迹时左时右,忽高忽低,给此刻沉邃寂静的夜带来一丝生机。

       曼曼深深吸了一下潮湿的夜气,仰头望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斗,低声说:“多美好的夜晚啊,我喜欢这种味道,都是植物发出的味道,它们在白天阳光下生长,在夜晚的星空下释放着自己。它们没有动物的那些原始欲望,互不争斗,只按着自己喜欢的方式生长着,有的挺拔接近天际,有的低矮甚至贴在地面。”

       齐修远把手插进裤兜,点头说:“对的,植物一直按着自然规律生长着,春天开花,夏天成长,秋天结果,冬天死去。这个过程就是一个生命轮回的过程。”

       曼曼把双臂抱紧,再次深深吸了口气,说:“来生,我要做一株植物,按我喜欢的方式生长,我要开最美艳的花,长最葱绿的叶子,与世无争,沉默而伟大的生长!”

       齐修远微笑:“好,那我来生就做一棵树,不求别的,活着就好。”

       曼曼听到齐修远这么说,“哧”的轻轻一笑:“好了,那我们赶路吧,树先生。”